与书相遇
●李晓
一本书,跨越了多少时空中的路线,与你在瞬间完成了相遇。一本书在人间,如河流一样,也有着自己的不同流向,万千的旅途。
在考古者的视野里,于废墟中发现距今六千多年前的半坡桃符,据说那是汉字的老祖宗,我能够理解发现者在那一刻面对古人书写的虔诚庄重之心。我们最初的母语,它镌刻在龟甲、石头、竹简上,也由此承载起了史册的重量。
朋友孙胡子是一个爱书之人,他胡子茂密,读书广泛,我与他的交往,也是一本书。这本书算是通俗读物,这么多年下来的交往,轻松,愉悦,没有爆格的人生正能量,也没有凛冽的负能量,只是山泉一样汩汩涌出相赠,润藉着彼此的心田。
孙胡子在城里开一卖卤肉的店铺谋生,喜欢酒食,有天经过他的店铺,见他酒后四仰八叉地躺在马路边那辆电瓶小货车上,鼾声四起,马路上车流滚滚人声鼎沸。对于我这个时常在夜半惊醒的人,好羡慕孙胡子的睡眠啊。让人感到突兀的是,在电瓶车上,还有几本烹调与文学混杂的书籍,其中一本正是李渔的《闲情偶记》。
公元1730年,这本活字版编撰印刷的古书,在经过了无数次再版后,穿过280多年的时空,抵达了卖卤肉的孙胡子电瓶车上。在这本古书跨越的时光里,还有多少人在阅读着李十郎(李渔别名)白云悠悠处的絮语,一颗老灵魂顽强地在人世游荡,川流不息的读者鱼贯而来,这依然是一本抚慰现代人浮躁生活的心灵读本。一本书的长寿,也是一本书的命运流转旅程。
在人类历史中那些流传至今的书籍里,它们跨越了数千年的漫漫岁月,成为烛照历史的经典,成为横卧在历史丛林中发光的伟大灵魂。而具体到一本书的旅途,它与读者发生的故事,一同谱出命运的交响曲,这就是冥冥中的缘分了。
那年我17岁,正在县城读高三,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通过高考跳出农门,二是老土墙边的锄头镰刀扁担等着我去传承在大地上的作业。当年我义无反顾地想投身于城市,告别那个大山皱褶处如旧衣裳上打满了补丁的老瓦房。可怕的是,我青春期的荷尔蒙如山洪暴发,我单相思了一个班上的女生。在学生寝室,一个室友打着手电筒在偷看一本《少年维特的烦恼》,我趁他睡着后也拿来翻阅,书中内容与我发生了强烈的共情,一直读到耳根发烫血流涌顶。我甚至怀疑,我就是那个内心轰鸣的少年维特,单薄的身体里缠绕着斩不断的情丝。
高考失利后,我已走出了那段埋在心中的感情。我曾经也暗暗怪罪于那段感情影响了我命运的走向。清醒时一想,或许也是我本身在学习上有些偏科带来的结果。但歌德那《少年维特的烦恼》,当年带给我内心的震撼,直到现在一想起,我还能恍然看见一棵如烧焦了的老树在咝咝咝冒着烟。
这些年,我通过阅读供养灌溉着自己的生命,与不少书籍在时间划分的小格子小段落里相逢。一本书的旅途,交织着我人生的阡陌纵横。人在大地,其实也是一株植物,需要空气雨水阳光,而阅读,也是读书之人的空气雨水阳光。一个人通过阅读,把自己沧海一粟的人生不断放大,最后通过阅读,把人生又还原到最小,还原到尘土尘世里地气与心气交融的踏实生活中。正如萨特所说,我在书里结束我的生命,也将在书里开始我的生命。
今年四月,春意姗姗,大地芳菲,我感觉自己的生命突然陷入了河流一样的枯水位时段,我给自己作了一个诊断,发觉是网络上碎片化的浏览切割了我,让我对生命的感受变得支离破碎,有一些角落正在慢慢荒芜和沙化。我网购了几本历史和文学书籍,通过手机查看物流动态,我可以看到那些令我喜悦的书籍从各个城市启程,在春山含笑春水荡漾里,一本本书穿越了漫漫旅途,将像鸽子一样轻盈地落于我案头,我在书里与万千命运相遇相逢,人生再次充盈而阔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