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为,何以企稳?
绘图:杨佳 |
■开栏语:
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正在重构全球创新版图、重塑全球经济结构。党的二十大报告发出了“加快建设世界一流企业”的号角,在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大潮中搏击成长的企业正迎来发展新机,对标世界一流,走在产品卓越、品牌卓著、创新领先、治理现代的进阶之路上,成为推动产业进化的一股中坚力量,成为经济高质量发展的重要支撑力量。见微知著,“产业进化论”今日开栏,从企业微观视角,问道企业“世界观”,观察产业进化之路。首季聚焦“湾区世界500强”,敬请垂注。
“今年的主题词是信心。”
3月31日下午,回国18个月后的孟晚舟在华为2022年年度报告发布会上公开亮相。近年来,受到美国多次制裁后,这家世界500强的非上市中国民营企业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终端业务腰斩,利润大幅下滑,与车企合作模式生变,华为再次被推至舆论的风口浪尖。
“只要我们持续奋斗,永不言败,我相信我们付出的每一分努力,我们所经历的每一分光阴都不会浪费,我们不一定会成功,但是我们向死而生,怎么能够不成仁?”孟晚舟的宣言,一如任正非在公开场合发表演讲时透露出的悲壮、骁勇和坚毅。
过去3年,华为“断臂”求存。
未来3年,华为将如何继续“活下去”,回顾其成长历程,或可以管中窥豹,找寻要诀。
被迫妥协or通权达变?
“这个时代变了,这只会让我们更加艰难!若干年后,大家都会明白的!留给时间去检验吧!”
3月31日20时48分,华为终端公司总裁余承东在心声社区留下这句话,字里行间流露出不满与无奈。毕竟,帮助车企“造好车”“卖好车”,是余承东三年前为华为向死而生所做的一次艰难抉择。
2020年9月15日,华为遭遇“至暗时刻”。美国政府下发的对华为芯片管制升级令正式生效,台积电已停止为华为代工生产麒麟芯片,高通、三星、SK海力士以及美光等均不再供应芯片给华为。
近三年来,占据营收半壁江山的手机终端业务断崖式下跌。“全国5000多家(授权体验)店,只有四成左右的店能挣钱。”华为智选车业务发展与规划部部长严礼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坦言,随着品牌、产品受重创,渠道亦遭遇困难。
阵地渐失,危局待破。
“能够弥补(手机)销售缺失的,是智能电动汽车。”余承东将宝押在了卖车这条路上。
然而残酷的是,华为目前难以打入主流汽车内部,并成为其中关键核心技术的供应商。
近期颇受关注的华为与上汽、广汽之间“灵魂之争”,看似强者之间的互不相让,实则反映的是智能汽车供应模式之变。
传统汽车时代,车企设计好产品、定义好新车的各项功能,然后交付供应商来完成设计和生产,而车企的工作重心更多聚焦在生产环节。
在“软件定义汽车”的智能汽车时代,汽车功能随时都在调整中,车企工作量急剧增加,从芯片、电子架构再到硬件研发,皆需深度参与。
华为在智能汽车ICT上的布局并非不可替代。事实上,有实力的车企已具备整套软件架构。例如广汽正在构建包括零部件在内的全栈“智能”产业链,2022年底,广州车展上,广汽就正式对外发布搭载星灵电子电气架构的埃安和传祺全新车型,均将于2023年正式量产。
合作模式生变,就在外界对华为是否下场造车猜测不休时,3月31日,华为创始人、董事长任正非署名发出汽车业务决策公告,再次强调“华为不造车”“有效期5年”。
随后,华为轮值董事长徐直军在年度发布会上再次重申,“在任总发布的最新文件里,华为明确要求,严禁华为品牌出现在汽车品牌前面,或作为汽车品牌。”
在业内分析人士看来,“卷”入新能源汽车领域,于正处在“关键之年”的华为而言并非明智之举。毕竟,造车需要“烧钱”,在目前竞争激烈的新能源汽车赛道上,仅特斯拉与比亚迪因产业链布局优势有效控制成本,实现了盈利,其余代表性企业如蔚来、小鹏、理想,在2022年仍然处于亏损状态,且华为非上市企业,缺乏足够的融资渠道亦限制其在造车领域或难有成效。
选择不造车,究竟是被迫妥协还是通权达变?
“华为跟别人合作,不能做‘黑寡妇’。”2010年前后,当华为正处在业界领先位置时,一次高级干部会上,任正非以极为冷峻的口吻告诫大家,“任何强者都是在均衡中产生的。我们可以强大到不能再强大,但是如果一个朋友都没有,我们能维持下去吗?显然不能。”他用拉丁美洲的一种蜘蛛打比方,这种蜘蛛在交配后,母蜘蛛就会吃掉公蜘蛛,作为自己孵化幼蜘蛛的营养。“我们已经足够强大了,内心要开放一些,谦虚一点,看问题再深刻一些。不能小肚鸡肠,否则就是楚霸王了。”
13年后的今天,当人们再次以为华为要当“楚霸王”时,任正非的一纸申明再次“悬崖勒马”,这位极具智慧的商业领袖又一次告诫大家,“妥协其实是非常务实、通权达变的丛林智慧,凡是人性丛林里的智者,都懂得在恰当的时机接受别人的妥协,或向别人提出妥协,毕竟人要生存,靠的是理性,而不是义气。”
理想主义or实用主义?
连日来,华为被推至舆论浪尖的不只是造车业务。利润承压下,华为依然给出了超出预期的分红方案。
北京金融资产交易所官网近期披露的华为投资控股有限公司分配股利公告显示,经公司内部有权机构决议,拟向股东分配股利约719.55亿元。华为员工为142315人(截至2022年12月31日),据此粗略计算,华为持股员工平均分红约50.5万元/人。
“大家一起当老板,共同打天下”,这样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想法变成现实是在华为创办初期。
上世纪90年代初,无背景、无资源、无资本、无管理,却又要与世界巨头和国企拼市场抢人才的华为,出路何在?任正非毅然选择采用“工者有其股”的普遍持股制度。
“华为是科技企业,要更多聪明人、有理想的人一起做事,所以就只能一起抱团,同甘共苦,越是老一代的创业者和高层领导干部,越要想到自觉奉献,只有不断地主动稀释自己的股票,才能激励更多的人加入华为的事业中一起奋斗。”任正非坦陈,这并非自己多么高尚,而是企业属性使然。
“这恐怕是全球未上市企业中股权最为分散、员工持股人数最多、股权结构最单一的、绝无仅有的一家公司。”田涛在其主笔的《下一个倒下的会不会是华为》著作中如是写道。在这位近距离观察华为长达24年的研究者看来,“以奋斗者为本”的价值观,决定了华为在本质上是肯定奋斗者,“工者有其股”是激励奋斗者的主要方式之一。
良性的人力资源政策在特殊时期或更能起到凝聚人心的作用。今年1月14日,华为内部论坛“心声社区”透露ESOP分红1.61元/股的消息,不少员工纷纷跟帖“感谢公司”,发出“如此困难的情况下分红依然超出预期”的感叹。
在田涛看来,作为世界500强企业中为数不多的非上市企业,华为不是一家股东利益最大化的公司,而是一家劳动者优于和先于股东进行价值分配的制度创新公司。
如果说“工者有其股”是出于“以奋斗者为本”的价值观,那么华为从上世纪90年代初期被迫开始自主研发,到近年来持续不断加大研发投入,则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实用主义。
最早以代理销售交换机起家的华为,曾在上世纪90年代深陷困境。彼时,中国市场做代理业务的至少有超过400家。没有供应链优势,缺乏核心技术,仅靠提供优质服务的模式,很快让华为遭遇增长瓶颈。
为避免因“内卷”带来更多不必要的损失,华为另辟蹊径,第一次瞄准了“自主研发”方向——1990年,公司首个自研交换机BH03,取得了初步成功;1993年,用高额贷款投资开发的C&C08数字程控交换机也大获成功,并一路帮助华为在全球通信市场畅行25年之久,快速进入全球近百个市场,积累销售收入上千亿元。
为何要在公司员工仅32人、年销售收入不过3400万元的初级阶段就选择自主研发?华为原中国区规划咨询总监邓斌在《华为成长之路》著作中提到,因为其“没有资源、没有背景”——一旦“厂家不供货,企业自己不搞研发就没有产品可卖,没有产品卖就活不下去”。也正是基于这种危机意识,任正非后来在2004年华为高增长时期,力排众议组建子公司“海思”造“备胎”,储备自研芯片和操作系统。
“每年必须从销售收入拿出至少10%投入次年的产品研究开发工作,持续构建产品技术壁垒。”——早在1998年,任正非就将这一意见写入《华为公司基本法》,并坚持执行。
根据华为2022年年报数据,华为员工总数约20.7万,研发员工约占总员工数量的55.4%(约11.4万);近十年,公司累计投入的研发费用超过9773亿元。
高额研发投入和高效产出,不仅让华为早期的交换机业务得到了突破,也为华为手机迅速跻身高端市场奠定了基础。
2011年,因华为原有运营商业务增速见顶,公司将目光全面投向智能终端(手机)领域。彼时,正逢iPhone4热卖,全球手机厂商对其争相模仿,而华为则坚持在屏幕和续航上“输出”,还在通信能力等方面做出了差异化。
更重要的是,自第一代手机开始,华为就坚持在产品中搭载由华为海思自研的麒麟芯片。尽管一开始打造的K3V2芯片差强人意,甚至因带来的发热严重、卡顿等一系列问题频遭用户吐槽;但随着研发的持续,到2014年,华为发布麒麟920芯片,与当时第一梯队的高通骁龙800方案已经没有明显差距,甚至在核心上还略胜一筹。随后发布的麒麟950在工艺制程、功耗节能上更是对骁龙810实现了超越。搭载“麒麟芯”的华为手机也因此名声大噪。
2014年,经历三年布局,华为Mate7全面“爆发”——上市三个月发货200万台,半年累计发货量超过400万台。随后数年,华为手机销售收入从75亿元、93亿元到3489亿元,一路高歌猛进。到2018年,华为手机出货量达2.06亿台,对比2010年就增长了67倍。
历史证明,没有与现代产业相匹配的核心技术,科技企业始终会面临生存危机。2018年6月26日,通用电气公司被道琼斯工业指数除去,取而代之的是医疗保健巨头沃博联。田涛分析称,通用电气虽然依然拥有航空发动机等核心技术,但美国经济产业结构已然发生改变,医疗保健和IT科技公司才代表未来。
除了研发投入,华为每年员工薪酬之和以及上缴国家税收均高于当年利润,由此构筑了华为在全球竞争格局中的硬实力。
负重前行or踏雪寻梅?
“2023年,是华为生存与发展的关键之年。我们身处暴风雨之中,但我们继续在雨中奔跑。”在2023年年报发布会上,华为轮值董事长徐直军的开场白令人感受到了制裁常态化下的华为,压力重重。
随着2019年美国“制裁令”的发布,华为手机业务发展遇阻。如何补足终端业务下滑的“洞”,寻找新业务增量、强化财务韧性,成为摆在华为面前的新问题。
“山头还是我们的ICT技术。”徐直军坦言。
首次通过产业组合方式公布的经营报告表明,经过4年的尝试,曾占据营收半壁江山的终端业务地位下滑,取而代之的是B端业务成为主要的“产粮区”,华为稳住了营收的基本盘,有了“活下去”的底气。
一直以来,作为运营商背后的设备提供商,华为的发展非常倚赖网络、基站的布局。但发展至今,运营商的重心也发生了变化。
长期以来,移动用户和个人业务一直是运营商竞争的核心,消费互联网时代,主要基于卖流量盈利。关于5G应用的前景,就形成了“行业占八成,个人占两成”的共识,运营商在围绕着更好网络条件的行业技术和解决方案创新。
截至2022年5月,三大运营商均已经成为数字科技公司,中国移动管理层此前也表示,2022年是5G投资高峰期最后一年,投资重点将转向产业数字化。慢慢地,产业数字化收入的增长速度要远高于移动、固网等传统业务。
相应地,华为的运营商业务增长也进入瓶颈期,而如何提高数字化解决方案,成为华为发力的重点。
在华为5大业务中,除了传统的ICT和终端外,还有两大业务营收颇为瞩目,即华为云和数字能源。
能源方面,中国是全球第一大能源消费国、第一大二氧化碳排放国;严峻形势的背面,蕴含的却是一个潜力巨大的节能减排市场。而在广东,根据日前印发《广东省推动新型储能产业高质量发展的指导意见》,到2027年,全省新型储能产业营业收入达到1万亿元,装机规模达到400万千瓦。
根据中国信通院发布的研究报告,2020年我国数字经济规模达到39.2万亿元,占GDP比重为38.6%
也就是说,两者交叉衍生出的数字能源,则是一个新的赛道,华为看似“新兵”,实则“老将”。依托多年在信息通信领域积累的数字技术和电子电力技术,华为可以发挥构建智能数据中心等能源解决方案的能力。
同样,云的市场也不容小觑。华为云2022年营收453亿元,仅次于阿里云的776亿元、天翼云的579亿元。
近年来,华为不断强调,从“上好云”到“用好云”,帮助企业构建数字化云底座,助力千行百业释放数字生产力。更辽阔的数字化业务,正成为国内科技新的支点,华为也不例外。
回头来看,2011年前的华为,没有做过To C业务,而是一家To B基因极强的公司。消费者业务(后改名终端业务)成立后,华为逐步朝向To C。
到2019年,华为手机(含荣耀)出货量超2.4亿台,消费者业务占据华为总收入的54%,华为To C业务广为人知。
“今天的华为,就像梅花,梅花飘香是因为它经历了严寒淬炼。”
“雪后疏梅正压枝,春来朝日已晖晖。”
3月31日,在华为2022年年度报告发布会上,徐直军和华为副董事长、轮值董事长、首席财务官孟晚舟均提及了梅花的意象。梅花香自苦寒来,亦映衬着长期坚持艰苦奋斗的华为价值观。
“在某种意义上,华为像极了不断在探索出路的当代中国,它不再保守,愿意在试错中前行,懂得自我批判,并且善于根据实际来调整。”10年前,财经作家吴晓波曾这样描述华为。彼时,《下一个倒下的会不会是华为》一书刚刚出版,田涛和另一位作者吴春波就此前确定的书名《卓越与孤独》征求华为高层的意见,一位高层说,有何“卓越”可言呢?华为能不倒下就不错了。
10年后的今天,华为依然活着。
南方日报记者 许隽 郜小平 周人果
统筹 周人果 程鹏
策划 陈韩晖